人生的第一个境界是谋生,对应教育的第一个层次,是教给他谋生的专业与技能;人生第二个境界,是谋智,教育的第二个层次,就是搭建人生的知识框架。
人生的第三个境界是什么?是谋道。人生这三个境界中,谋道是最高境界。
道,即价值。知(智)与价值区别在哪里?“孔子是春秋时期人”,这是知识。“孔子是一个伟大的人”,这是价值。
孔子是伟大的还是腐朽的?落后的还是先进的?每个人可以有不同观点。现在考试,大家对标准答案不满意。同样历史课,中国学生考“甲午战争是哪一年发生的”知识题,日本学生考“甲午战争可不可以避免”的价值判断题。考知识,是考记忆力;考价值,是考判断力。不同的教育,培养不同能力的学生。
人可以无知,但是,不可以无良知。人若无知,也是无奈何。因为知识无限,而人生有限。这不是我说的,是庄子说的:“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,以有涯随无涯,殆已。”庄子告诉我们,若用有限的人生去追求无限的知识,那你就废了。追求知识不是人生的终极目标,人生境界的提高也与知识总量的积累不成正比关系。对于人生而言,知识积累的确要有一个必要的量,温故而知新的“温故”,就是知识必要的量的积累。做老师,首先必须有知识量的积累。但是,知识积累并不需要无限的量。如果论知识量,后来人都比古人多,但能说后来人都比古人境界高吗?人的境界不是由知识量这一项决定的。决定人的境界的,是判断力,而非记忆力;是“知新”,而非“温故”。
人类有了科学,为什么还需要哲学?因为哲学给了人类整体认识、把握世界的方法。庄子说的话其实还隐含另一层深意:知识很繁杂,甚至很多知识很繁琐,如果一个人一生只跟繁琐的知识打交道,最后,人也会变得猥琐,这也是哲学对个人的意义所在。
现在流行很多知识竞赛,就是无用、无趣、无聊。中国历史上哪个时代太监可以娶妻?厕所在中国古代有哪几种叫法?胡萝卜是什么时候传入中国的?有人会问,这些知识难道没有用?我说,知识不成体系就没有用。研究中西交通史,当然要了解胡萝卜传入中国的时间,不但要了解胡萝卜,还要了解胡瓜、胡椒、胡桃、胡豆和胡琴,研究胡说也行……但不成系统,装了一肚子七零八碎的胡萝卜知识,你可能顿顿饭都点胡萝卜,就因为老想炫耀一下,老盼有人能来问你。结果可能点一辈子胡萝卜,一辈子都没人问,憋死了。知识到最后,就是这样变得很琐碎无聊的,人也渐渐变得猥琐。孔子的学生子夏曾经警告过:“虽小道,必有可观者焉;致远恐泥,是以君子不为也。”小知识小技艺,纵然有些可观之处,但君子决不浪费生命在细屑琐碎上。
知识就是力量吗?不,知识未必就是力量,判断力才是力量。知识只有形成判断力才有力量。那些不能构成我们判断力的知识就不是力量,甚至让我们在琐碎的知识信息面前涣散了判断力。琐碎的多余的信息会干扰我们判断啊。
反思我们教育工作者,能不能在价值判断上为学生答疑解惑?能不能经得起学生在这个层面上的追问?有人动不动说孔子是个普通人,说什么“去圣乃得真孔子”,我以为这是小人之言。君子之言应是“体圣乃得真孔子”。孔子一辈子都没有停止精神世界的自我提升,而我们搞搞项目,评评职称,打打麻将,喝喝小酒,到70岁了,拍拍70岁孔子的肩说,老孔,咱俩境界一样——如此“去圣”,能得“真孔子”吗?天地生人不齐。普通人可以过普通的生活,不必为此自卑。圣人不是天天产生的,天天产生圣人世界也麻烦。但是,我们必须明白,一定有人比我们境界高,一定有人比我们伟大,人类大多数都可以柴米油盐酱醋茶,但是,人类也有孔子,有苏格拉底。凡圣之别,客观存在。
孔子的学生子贡曾经问孔子一个问题:“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?”说孔子是普通人的那些人,我们是否可以也像子贡一样问一个同样的问题呢:“老师,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个字可以终身奉行不犯错误?”请注意,子贡所问,其实不是指一个人终生奉行不犯错误,而是所有人在所有时间里都能遵循这一个字去做而不犯错误!这样的一个字,孔子当即给出来了。现在做老师的,谁能给出来?谁能经得起学生这样追问?孔子给出了这一个字,“恕”——“其恕乎!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。这个回答,2500多年过去了,今天仍然找不到另外一个字能替代。这个字仍然是全世界不同国家、不同民族、不同信仰的群体和平相处的黄金法则。学生子贡问的,是价值问题;老师孔子答的,也是价值问题,这才叫“知新”,是孔子之前没有人能回答的,是孔子心中的良知给出的答案,而不是对知识的记忆给出的答案。这就是圣人,这就是平凡我辈者与圣人的差距。
谋道是人生的最高境界;价值判断,则是教育的最高层次。教育有两个基本功能:传承发展人类的文化与文明;传承发展人类的科学与技术。人类教育最初的功能,就是传授文化与文明,不仅是技能。
早期人类生活需要的技能很简单,不需要专门的学校来教。《论语》中有一则很有趣的故事,孔子学生樊迟问怎么种庄稼。孔子肯定被问得有点懵,说我不如老农,你去问他吧!樊迟又问怎么种菜,孔子大概这时才反应过来,这小子今天有点犯浑,是来砸场子的,就说那你去问老菜农吧,我也不如他!这个故事,其实还传递了另一层信息:那个时代,种庄稼也好,种菜也好,是不需要专门的农业技术学校来教的。那时的农业生产技能、手工业技能比较简单,在日常生活中可以自然地学会,即使比较专业的技术,可以找一个师傅学,老木匠带小木匠,老裁缝带小裁缝,自古以来,就是通过师徒授受传承技能。
孔子学生子贡问孔子一个问题:什么样的国家才是稳定的?孔子说,足食、足兵,民信之矣—有足够的粮食,足够的军队,还有人民的信任。信,就是一种价值观,一种文明。子贡接着问孔子,如果这三者必须去掉一个,去掉什么?孔子说,去兵。再去掉一个,去什么?去食。最后不能去掉的那个,便是民信。民信就是文化、文明的表现。
好的教育,不仅仅帮助人们搭建知识的框架,更要帮助人们建立一个精神的世界。今天的中国,纵然“足食”,纵然“足兵”,但“民信”却亟待加强。原因在于价值教育的失位。原因在于传授文明与文化教育功能的弱化。就知识技能教育这个功能而言,今天全社会已经认识到它的重要性,并且在教育实践上已经做到极限了,甚至已经让今天的教育变成一个畸形的,只有专业知识,只有技术技能的教育。学知识是为考试,学专业是为工作。考试是为升个好大学,也是为工作。到最后,所有的教育目标,都是为了找一份好工作;到最后,中国的教育定义就是打工仔的教育;到最后,父母只会跟孩子说,你要好好学习。好好学习干什么?将来上好小学;上好小学干什么?上好初中;上好初中干什么?上好高中;上好高中干什么?上好大学;上好大学干什么?找好工作。孩子可怜啊,那么小就要好好学习,好找工作。有一个大学老师的女儿,才上小学,她曾经这么回答要求她好好学习的爸爸:爸爸,学习好也是要死的。
这是对我们教育的一个神回答。
她让我们思考:人总是要死的。我们的教育,应该给孩子们一个怎样更好的活法?